本文来自公号:人工智能学家
【导读】2015年“雨果奖”结果揭晓,刘慈欣的《三体》不负众望,获得最佳长篇小说奖,雨果奖被誉为是科幻文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作为中国硬科幻文学的领军人物,刘慈欣对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有什么样的见解呢?总体看刘慈欣与人工智能领域科学家观点更为吻合。
8月23日,在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举办的2015年“雨果奖”结果最终揭晓,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不负众望,获得最佳长篇小说奖。英文版翻译者,华人科幻作家刘宇昆代领奖项。《三体》此次获奖是中文作品和中国作家第一次在国际科幻作品大奖中获得奖项。
“雨果奖”是世界科幻协会所颁发的奖项,自1953年起每年在世界科幻年会上颁发。“雨果奖”堪称科幻艺术界的诺贝尔奖。在世界科幻界,“雨果奖”和“星云奖”被公认为最具权威与影响的两项世界性科幻大奖。
(2015雨果奖奖杯)
刘慈欣(1963~)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家,被誉为中国科幻的领军人物。他曾于1999年至2006年连续八年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他的科幻小说成功地将极端的空灵和厚重的现实结合起来,同时注重表现科学的内涵和美感,兼具人文的思考与关怀,努力创造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幻文学样式。
刘慈欣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三体三部曲”(原名“地球往事三部曲”)更是备受读者与媒体的赞誉,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为中国科幻确立了一个新高度。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他对人工智能的未来有怎样的看法呢?本文将介绍刘慈欣在接受媒体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刘慈欣:人工智能威胁人类,有点危言耸听
2015年6月刘慈欣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对人工智能深入阐释了自己的观点。
《瞭望东方周刊》:你对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怎么看?它会不会像比尔·盖茨预言的那样,成为人类生存的威胁?
刘慈欣:你说起这个话题,我想起来,今年年初有篇文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是一个美国学者写的,题目就叫《老王隔壁家的机器人》。文章预言在2040年左右,整个人类很可能就被人工智能征服了。
我直言不讳地说吧,这个说法有点危言耸听。这里面有个误区,人们认为,只要理论上突破了技术障碍,在实际中迟早也会突破。
IT 里面有个定律叫做摩尔定律,是说IT的速度和容量,每隔一年就增长一倍,但这其实是一个误解。在人尽皆知的摩尔定律的另一面,还有个“50年定律”,很少 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它是描述可控核聚变这个技术发展的,从第一颗氢弹爆炸以后,人们就开始研究可控核聚变,即用于发电的核聚变,从那时到现在,你问任 何一个研究核聚变的科学家,他都会告诉你,核聚变是50年以后的事情。50年前他这么说,今天他还这么说。
《瞭望东方周刊》:人工智能有哪些无法突破的障碍?
刘慈欣:比如,人类对大脑的认识,你要想造出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必须了解人类大脑的运作模式、机理。但现在人们对大脑运作的了解和认识,还处于原始状态。
人们之前想当然地认为,大脑是由1000亿个神经元互联产生的意识,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发现让脑科学家彻底绝望——以前人们认为一个神经元就是一个简单的电 路,现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同样的输入,不同的神经元输出却不一样。这说明神经元极其复杂,不但数量有1000亿个,很可能每一个神经元都相当于一个小的 大脑。你说怎么研究?
再比如,人们以前认为,计算机的计算速度达到人脑的计算速度,就可以产生智能。但是现在这样的计算机已经有了,就在中 国,在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就有,可它有智能吗?没有,因为智能是要靠软件来实现的,软件能编出来吗?那太复杂了。软件在这个方面的技术能不能突破,也是个 问题。
这些技术障碍有两种可能,一是可能理论上会突破,但还有一种可能,即这是一条不可跨越的线,我们永远突破不了。
《瞭望东方周刊》:就像50年定律,永远是50年以后的事?
刘慈欣:是的,至少目前来看人工智能还没有突破的希望。霍金等人预言说,人工智能比核弹还危险,说我们马上就要被人工智能控制,我觉得有点危言耸听。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普通人还是低估了人工智能。
我的看法是,它有许多目前还无法确定是否能够真正突破的技术障碍,但这些技术障碍一旦被突破,就会产生出非常强大的东西,人类将无法理解它,无法与它交流,就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
为了让观众好理解,所有的科幻电影中描写的人工智能的能量,其厉害程度连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千分之一都不到。真正的人工智能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那么弱。
我们跟黑猩猩之间的智商差别,也就是80和150之间的距离,但人工智能和我们的差别可能就是150到15万的距离了。这种情况下,两个物种是完全没有办法相互理解的。
刘慈欣的文学背景和对科技未来的态度
以下内容出自独立作家西闪2006在三体刚刚动笔时对刘慈欣的专访。
西闪(以下简称“闪”):之前王晋康先生提到你,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刘慈欣(以下简称“刘”):可能是因为我和王老师的科幻小说都是偏硬的科幻有关系。我们俩在小说中都比较强调技术,两个人的职业又都是工科的,所以有一种亲切感。
闪:就是说你们俩在“科幻”两个字中对“科”字比较注重。
刘:不过我和王老师还是有一定的区别。如果我们把科幻文学比作一个广场,那么我们两个人走进这个广场的渠道是不一样的。王老师喜欢文学,他是从文学这道门进来的。而我不是,我喜欢科学,我是从科学这个门进来的。
闪:就是说你们俩走进科幻文学的途径不一样。
刘:对。当然我们是殊途同归了。不同之处你可以在我们的很多作品中感觉出来。我从来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所以在文学上的认识多有不足,没王老师做的那么好。
闪:我记得你在科幻文学上的起步得益于一本书,叫《地心游记》?
刘:对。
闪:也就是说你的最初启蒙一开始就是科幻,而不是其它文学形式。
刘:对。更确切地说不是科幻,而是科普。在我的写作尝试过程中,得益的也是科普类的作品以及我在大学里学习到的知识。我总觉得科学有一种魅力,很深的魅力。当然,一个人要去感受科学的魅力,去做一个科学家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一个人的个人能力毕竟有限,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那么我就特别想用文学的形式把科学的魅力表现出来,这就是我写作科幻的一个主要目的。
在我儿时看的那些科幻作品当然对我的影响也不小,我在其中也更偏爱那些能表现科学美感的科幻作品。
闪:你说你是从科学的角度走近科幻的,不过看得出,你的文字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很深。
刘:是的。我特别受到了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的影响。他对我的影响比较重。像《战争与和平》之类的。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这种影响都是正面的,不全是这样的。这种影响有的时候对我来讲是负面的。
闪:是吗?怎么讲?
刘:俄罗斯文学很厚重、很博大,与俄罗斯那片辽阔宏伟的土地结合得非常紧密。但是俄罗斯文学还有另外的特点,那就是压抑、阴郁、色调沉重,这些特点对于科幻小说写作都是不利的。俄罗斯文学的这些正面负面的特点交织在一起,就产生了我这样的科幻作品。
闪:我倒觉得阴郁也好,色调沉重也好,在文学创作中也不算是什么缺点吧?
刘:对于其它文学类型可能是像你说的那样。但是你要注意,科幻小说本身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产物,它本身应该是空灵的,与现实有一种疏离感,要和现实拉开距离。而俄罗斯文学的传统就是现实主义,很少有哪个国家的文学像俄罗斯文学那样和现实结合得那么紧密。它的浪漫色彩远远不如西欧文学、拉美文学。而它与科幻文学相比更是文学意义上的两端。
闪:最近,你一贯的硬科幻立场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三体》里似乎有了一些反思科学的地方。
刘:我倒没有这么觉得。有的作家对科学十分忧虑,这种忧虑我觉得已经发展到了杞人忧天的程度。但是我这个人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我有一个在旁人看来可能很浅薄的想法,那就是我认为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在别人看来这个想法可能很愚蠢,但是我到现在还是坚信这一点。我不认为人类社会有什么问题,包括道德的、经济的、社会的问题,都是技术可以解决的问题。没有什么是技术解决不了的。这个观点可能很愚昧很浅薄,从另一个角度讲可能还很可怕,但是我仍然是这么想的。我就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也是一个未来乐观主义者。读者看我的科幻小说可能会觉得很残酷很血腥,充满死亡,但是要注意,我的小说结局总是很光明的。
可能我现在的小说中透露出一些对科学的忧虑,但总体来讲应该还是乐观的。我的这种技术乐观主义在哲学上讲肯定是有很多缺陷的,不过作为一个科幻作家,我的这种信念很难改变。
当然,我的乐观跟儒勒·凡尔纳那样的乐观还是不一样的。儒勒·凡尔纳的乐观在我看来是一种傻乎乎的乐观。
闪:这跟时代有关系。儒勒·凡尔纳身处的时代是一个科学技术全面胜利的时代。
刘:是啊。不过像那样的乐观在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科幻作品中也有。好像天上忽然会掉下一个科学馅饼那样,一个大机器横空出世,从此把全人类都养起来。
闪:那么你的乐观基础在哪里呢?
刘:我觉得我的乐观是理性的乐观。我知道,要达到那种目标,人类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这种代价是相当大的,甚至到了人类要反思是否值得付出的程度。比如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像《流浪地球》等等,都表现了这一点。即便如此,我仍然坚信,人类的未来是光明的。
在当代的科幻文学中,像我这么想问题的人已经是很另类了。(笑)都认为我这个想法浅薄。基本上百分之九十的科幻作者都不认为人类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光明的前景。我仍然坚信。所以我在小说中经常描写人类达到最终目标前的艰难与残酷,但是最终的目标我是确信无疑的,到今天都是如此。
闪:不过我发现不管作家们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持什么观点,科幻小说还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描绘的未来从来都是动荡不安的,充满激烈的矛盾。这是为什么?
刘:首先应该说这有商业上的原因。很明显,一个小说中讲述黑暗的历程比较容易展开矛盾冲突,也比较容易凸显人物的性格。另一方面,不光是科幻文学,当代的文学思潮本来就充满了不安、矛盾乃至死亡的气息。科幻也是文学类型的一种,它不可能不受到西方后现代文学思潮的影响。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实。人类要想象灾难、想象战乱、悲剧,我们的想象非常广阔。可是要想象幸福安定的未来,我们的想象力就变得非常单调贫乏。就像托尔斯泰的那句关于不幸与幸福的名言那样。实际上,想象完美未来的科幻作品不是没有,也有的,可是它们都十分枯燥乏味。可能这是因为从远古开始,人类就在险恶的环境中生存,已经保存了对大自然各种危机作出反应的基因,也就有了这种非凡的想象力。
闪:刚才说到了《流浪地球》,读者对它的评价相当高。你个人认为它是不是你最好的作品?
刘:怎么说呢?每一个作品都像上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很难说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作品都有我喜欢的一点,我才会把它投(稿)出去。《流浪地球》我喜欢,还有一些想象很狂妄的作品读者不喜欢,可是我自己很喜欢。比如《梦之海》这一类的。另外还有很认真写的长篇,比如《球状闪电》,我也喜欢。总之还是那句话,正是自己喜欢,我才把它投(稿)出去。
闪:我曾经看过你这次获得银河奖的作品《赡养人类》。我发现你对血腥的东西有某种迷恋。
刘:是的。我承认。对血腥、对武器,我有一种迷恋。而且我很想把这种血腥写出一种美感来。
闪: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心态呢?
刘:主要原因吧,可能还是因为我本人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在一个纯粹的技术狂的眼里,我说的技术狂不一定有多么了不起的科学技术,而是有一种非常的狂热的人。在他的眼里,生命的运动规律和非生命的运动规律都遵循同样的原则。并没有一种物理规律是专为生命而存在的。包括生死,都遵循着牛顿的三大定律。所以从本质上说,生命不过是物质的一种复杂形态和完美形式,它本身来讲并没有高于其它物质形式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技术狂的内心就会生出一些冷酷的东西,当他面对生命大规模毁灭的时候,他就会从理性而不是从感性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当然有读者反问我,如果你的女儿在火山爆发或者地震当中遇到不幸,难道你也会抱这种理性的态度?我回答他说,我当然会很难受。但是我可能比别人更快地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你看我在科幻小说中描绘那些很残酷的事情:整个地球的毁灭、整个种族的灭绝,都是一种很冷静的态度。但是反过来讲,持理性观点的人类在面临这些残酷与不幸的时候,在面对比他高无数倍、强无数倍的生命族群攻击时,他可以像杰克·伦敦笔下的人物那样,以狼一般的隐忍坚强地活下去。而这样的人,往往能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一线希望。
闪:你对人类的未来、科学的未来都持很乐观的态度。那么你对科幻文学的未来乐观吗?
刘:不乐观。
闪:为什么?
刘:不光是我不乐观,包括美国这样的科幻文学大国的作家对科幻文学也不乐观。不少人在说科幻在走向死亡。因为科幻文学的存在有它的历史基础和条件的。它存在的基础是什么呢?那就是科学的神奇感。这种科学的神奇感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特别强烈。在那个时代,科学给人们带来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也为人类描绘出了非常美好的前景。可是科学发展到今天,大部分丧失了神奇感。神话中的许多东西如今都成了现实,包括电视、手机、电脑等等。神奇感失去了,科幻文学的基础也就发生了动摇。当然,科幻作家也在试图扭转这种局面。比如美国的科幻新浪潮运动,他们试图把后现代文学的一些思潮引入到科幻文学中,让主流文学承认科幻文学的地位,以此吸引读者。但是这些努力都不成功。所以,科幻文学很可能是一种阶段性的艺术,很可能被其它艺术所取代。总之,我对科幻文学的前景不是很乐观。
记:不过我想还不能把中国的科幻文学与美国的相提并论,毕竟社会背景相当不同。
刘:不少人认为美国的科幻文学很蓬勃,其实不是。大家看到美国的科幻大片很高票房,就想当然以为美国的科幻文学很发达,其实这是两码事。美国科幻大片的风格基本上是科幻黄金时代的风格,也就是美国科幻文学三十年代的风格。这种风格基本上是技术化的,很天真的很光明的风格。而美国科幻文学实际上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它的风格基本上是低落的、萎靡和怀疑的,很后现代。这跟美国科幻的读者群有关系。他们的主要读者群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美国青少年是不看科幻的。
闪:我还发现你后来的小说,当然也包括《赡养人类》,你在开始涉及一些科幻之外的现实问题。比如说贫富差距这一类的社会矛盾。
刘:其实《赡养人类》跟我以前的小说差别挺大的,挺另类的。
闪: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科幻小说已不光是依据技术和科学,而开始价值判断上的尝试。
刘: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科幻作品的优势还是在描写与现实有一定距离的未来世界,反映现实既不是科幻的任务也不是科幻的优势。但是为什么我的作品,像《赡养人类》、《赡养上帝》这些作品开始涉及当下的社会矛盾,主要还是因为中国科幻读者的特殊性。对于这些读者来说,科幻小说就像风筝,必须要给它栓上一根现实的线,这个风筝才能稳定地飞起来。
闪:也就是说,你现在作品中发生的这些变化实际上是出于读者的需求,而不是自己的自觉。
刘:是这样的。我个人还是喜欢空灵的、与现实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
闪:说到现实,科幻小说的创作似乎还不能支撑一个科幻作家的生活,你觉得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问题吗?
刘: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有多么严重。国内大多数的科幻作家都是业余的,专业的很少。目前科幻文学的市场并不是很大,你只要努力一些,时间也是够的。至于靠写作为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一来你就得不停地写,挺累的。
闪:你想过靠写作为生吗?
刘:从来没有。我觉得科幻写作比工作压力大得多。再说,人的灵感不可能无穷无尽,不可能不停地写呀。关在屋子里写作,跟外界的接触太少也不行。
闪:目前你的工作不会对你的写作造成影响吗?
刘:不会。工作和科幻我分得很开,互不干扰。工作是很现实的,完全不工作去写作同样要面对现实,可能那样的现实还更严酷,所以目前的状态很好。